徐飞，今年春节除夕，又接到你从海拉尔打来的问候电话，我们聊的很开心。听到你洪亮有力的声音我很高兴，觉得你还很健康。却万没料到如今突然撒手西去。痛失老友，内心的失落几天都缓不过来。
记得去年7月13日你的大女儿徐迎夫妇特意来探访我们，谈了一下午，说你特别想念老同学，老盼着在有生之年能有机会见面。徐迎说，你已经完全融入蒙族，能说一口蒙语。据她说有几次能调回家乡杭州的机会，还有一次能回北京，都被你婉拒，说这里就是自己的家乡。我听了肃然起敬。我对她说，徐飞一生对蒙族的贡献很大，应该身后在当地立一座铜像，她连连点头，说那就请你们给当地政府提个建议吧。后来我在电话里向你提起这事，你连忙笑着说：“不可，不可。”你那憨厚的笑声宛如昨日。
咱们在1948年一同进入北大医预系，那年11月解放军兵临城下，学校让我们全班男生迁到红楼一层教室，白天上课，晚上把课桌拼在一起，大家睡通铺。我睡在你左边，紧挨你右边是李昆，我们这样成了好朋友。有一天早晨起床看见你已经坐起，因屋里太冷，你把被子紧裹在上身，坐在床上对着我笑眯眯，活像一个老和尚披着袈裟，我笑了：“你真像个老方丈！”你“方丈”的外号因此而得。我门脾气相投，成了要好的朋友，下午课后锻炼时间，我和你经常在民主广场互相投垒球，一投一接，十分开心。尽管生活艰苦，学习紧张，我们都很快乐。
解放后我们一同升入本科，1953年进入实习医师阶段，你分到皮肤性病科。1954年7月毕业前夕，又一同参加卫生部组织的医疗队紧急赴安徽救灾。我和你都分在寿县城关小队，冒着酷暑昼夜抢救患者。灾情过后我们一同住在县卫生院的一间大屋子，吃住在一起。年底毕业分配，你按照志愿去内蒙古海拉尔报到，又分到呼伦贝尔盟的新巴尔虎左旗，从此开始了草原医生的生涯，这一干就是一辈子。此后我们就难得见面了。但也见过三回，一次是你回校进修内科，有一次是文革期间，我已下放到西北，有一年回北京探亲，偶然在医院见到你，久别重逢格外高兴，互道别情，但你在历次运动中遭到的许多罪都没有告诉我，更关心我的遭遇。这就是你的为人。
第三次见面是在“文革”后，80年代的一天，你再次因公来京，特意到我家来看望我们，记得雅丽对你说：“你怎么越长越像蒙古人了？”你笑了，说的确连生活习惯都已和蒙族一样，喝羊奶，所以长的也像了。我问你“文革”中的经历，你笑了笑，简单提了一下，没细说。
我真正得知你苦难经历的，是在看了你的回忆录之后。2007年我班联谊会决定编一本纪念文集，也向你征稿，你给我寄来一摞回忆录手稿，回顾了你到呼伦贝尔后的工作和生活经历，我把它整理后发表在文集上，名为《我的爱在呼伦贝尔大草原》。我们总算知道了你在这50年里走过的无比艰辛的道路。你从1955年到57年做了大量性病防治工作，在漫无边际的大草原上栉风沐雨，骑马挨个访问蒙古包，逐户编号建立病案，在呼伦贝尔四个牧业区开展梅毒血清普查和治疗；你还牵头开展了解放后10年蒙族牧民新生儿死亡率变化和人口逐年死亡率变动的大规模调查。结果令人兴奋：蒙族人口在解放前和解放初期为负增长，解放后逐年变为正增长。其首要因素是医疗卫生工作的进步，其中，性病防治的成绩更是重要因素。这让我想起1951年暑期，我班部分同学按照卫生部的安排参加了赴内蒙古的梅毒性病防治队（抗梅队），也是在大兴安岭以北的呼伦贝尔草原，那时就听当地的卫生部门领导说，解放前当地蒙族人口逐年减少，如果不是解放，照此下去就有蒙族濒临灭绝的危险，解放后积极防治梅毒，死胎大大减少，这一趋势开始扭转。后来到1958年内蒙古宣布性病基本消灭，完成了历史性的转变。徐飞你就是立下这一功绩的人民“功臣”，你也连续被评为先进工作者。但万没想到的是，从1958年开始，由于一次患者的意外死亡，你被扣上“责任事故”的大帽子，甚至开除公职，被发配去“劳动教养”，到煤矿井下从事背煤的繁重劳动。过了3年，1961年暂时得到“解放”，回到原来工作的地方，竟发现你建立的性病防治组已被解散，连辛苦建立的珍贵病案资料也被付之一炬！这对你来说简直比自己挨打受折磨还要痛苦！但这还没完，“文革”开始，更大的灾难袭来，你又成了运动对象，长达7年不能或不能正常工作，还被关进“群众专政”私设的牢房近一年，还抓什么莫须有的“内人党”，也受波及，在“武斗”中挨打，受尽凌辱，落下一身病。这样“九死一生”挨到”文革“结束。但是就在这样非人的折磨中，你和妻子谢玉珍，只要看见医院没有人上班，就主动跑去值班，然后又被“造反派”关进牢房。连你们这样善良的人都要受到无人性的迫害，天理何在！
徐飞，你就是这样的人，你受到那么多不公正的对待，但没有一丝怨恨，你把所有的伤痛藏在自己身上，把一切苦难埋在自己心里，却默默地一心医治他人身上的病痛。对你来说“救死扶伤”已不只是你的职业，而成为你人生的信仰。暴力可以毁掉你的职业，但永远剥夺不了你的信念。从你和妻子谢玉珍的身上，人们学会了宽容，懂得了善良，知道了什么是有信仰的人生。
我闭上眼，好像又看到你憨厚的笑容；我侧耳倾听，好像又听到你憨厚的笑声。你生前一再希望我和几位同学一道去海拉尔看你，我们也商量过，但终因上了年纪，儿女也不放心，未能成行。不过心里总是抱着一点点期盼能再见到你。现在连这点期盼也化为泡影。
徐飞，你为何走得如此匆匆，连一句话也没留下？可能这一生你已经没有什么大的遗憾了。愿你和老伴谢玉珍团聚，在那百花盛开的彼岸快乐，安详。
魏有仁
2014年4月14日
| 
